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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机体”与“有机观”在朱光潜前期著述中的考释

时间:2015-12-20 19:45:33 所属分类:美学 浏览量:

有机体和有机观是朱光潜前期着述中经常出现的两个概念,目下的朱光潜研究对此已有涉足。钱念孙曾提出:朱光潜以有机整体观念考察人的审美活动,并引起自己学术思想发生变迁的过程。 劳承万也谈到朱光潜知识结构的塔状本体(博与约)和有机化(生命化)的关联

  “有机体”和“有机观”是朱光潜前期着述中经常出现的两个概念,目下的朱光潜研究对此已有涉足。钱念孙曾提出:“朱光潜以有机整体观念考察人的审美活动,并引起自己学术思想发生变迁的过程。”

  劳承万也谈到朱光潜“知识结构的塔状本体(博与约)和有机化(生命化)”的关联,并且将之上升为朱光潜“方法论系统与思维方式的变革”这一角度予以肯定。

  宛小平、张泽鸿将朱光潜“人生是个有机体”观点视为其“人生的艺术化”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研究虽都提到了“有机体”概念或“有机观”观念,但是大都浅尝辄止,并不足以反映出这两个概念在朱光潜前期甚至整个学术生涯中的重要性。本文试图通过对这两个概念在朱光潜前期着述中的考释和初步研究,梳理出这两个概念在朱光潜前期学术思想中应有的地位。

  一、考证:朱光潜前期着述中的“有机体”和“有机观”

  “有机体”是朱光潜前期着述中经常出现的概念,早在1927年的《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一文中,朱光潜就提及:“我从前想,要改造中国,应由下而上,由地方而中央,由人民而政府,由部分而全体,近来觉得这种见解不甚精当,国家是一种有机体,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所以整顿中国,由中央而地方的改革,和由地方而中央的改革须得同时并进。”

  可见,朱光潜最早是从社会改造、政治运动的角度来阐述“有机体”概念的,中央与地方、人民与政府、部分与全体在朱光潜的视野里开始有一个转变,从前强调的少数带动多数、部分带动整体、局部进而全局的观念开始让位于更强调整体与局部同谋合进的观念。这篇论文后来收录到朱光潜早期最为着名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当中了。

  谈“有机体”概念,最为人所知的恐怕还是朱光潜前期的两部重要着作——《文艺心理学》和《悲剧心理学》。这两本书差不多同时写就。在《文艺心理学》的“作者自白”中,朱光潜先生交待了自己在《文艺心理学》初稿与定稿之间的一个思想变迁:“我对于美学的意见和四年前写初稿时的相比,经过一个很重要的变迁。”这个变迁的内容即是:“从前,我受从康德到克罗齐一线相传的形式派美学的束缚,以为美感经验纯粹地是形象的直觉,在聚精会神中我们观赏一个孤立绝缘的意象,不旁迁他涉,所以抽象的思考、联想、道德观念等等都是美感范围以外的事。现在,我觉察人生是有机体;科学的、伦理的和美感的种种活动在理论上虽可分辨,在事实上却不可分割开来,使彼此互相绝缘。因此,我根本反对克罗齐派形式美学所根据的机械观,和所用的抽象的分析法。”

  在《悲剧心理学》特别是在其第二章“审美态度和应用于悲剧的‘心理距离’说”的第二小节中,朱光潜也检讨了康德—克罗齐“形式主义”学派的贡献和弱点,“这种关于审美经验的形式主义观点永远不可能说服一个普通人。它尽管在逻辑上十分严密,却有一个内在的弱点。它在抽象的形式中处理审美经验,把它从生活的整体联系中割裂出来,并通过严格的逻辑分析把它归并为最简单的要素。

  问题在于把审美经验这样简化之后,就几乎不可能把它再放进生活的联系中去。”“生活是一个有机整体,其中的整个部分纵横交错,分离出任何一部分都不可能不伤害其余的部分”。

  这是两段最常为研究者引用的朱光潜先生的自述,其中涉及到非常重要的两个问题,一是朱光潜前期思想的“变迁”,二是对变迁原因、内容的自我剖析。当然,除了这两段所引文字之外,在《悲剧心理学》和《文艺心理学》中,还有多处提及“有机体”概念和“有机整体观”。比如在《文艺心理学》第六章“美感与联想”中论及美学与联想关系时讲到:“由此可知艺术作品中些微部分都与全体息息相通,都受全体的限制。全体有一个生命一气贯注,内容尽管复杂,都被这一气贯注的生命化成单整。这就是艺术上的‘寓杂多于整一’(varietyin unity)这条基本原理,也就是批评学家和心理学家所常争论的‘想象’(imagination)和‘幻想’(fancy)的区别。”

  在第八章“文艺与道德(二)理论的建设”中讲到:“人在生理和心理两方面都是完整的有机体,其中部分与部分,以及部分与全体都息息相关,相依为命。我们固然可以指出某一器官与某另一器官的分别,但是不能把任何器官从全体宰割下来,而仍保存它的原有的功能。我们不能把割碎的四肢五官堆砌在一块成为一个活人,生命不是机械,部分之和不一定等于全体,因此此外还有全体所特有的属性。”“承认人生为有机体,便不能不否认艺术活动可以孤立绝缘,便不能不承认文艺与道德有密切的关系”。

  《文艺心理学》的第十一章“克罗齐派美学的批评——传达与价值问题”历来是研究者非常重视的一个章节,因为这个章节呼应了朱光潜在“作者自白”中自己交待的那个思想的“变迁”,这标志着朱光潜前期学术思想的转变,所以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在这一章里,朱光潜更是熟练运用“有机体”和“有机整体观”来批评克罗齐学派,为自己的学术变迁做理论辩护。

  在《谈美》中,朱光潜先生仍然提到了“有机体”和“有机整体观”的看法,这就是《谈美》中最为人注意的最后一节“‘慢慢走,欣赏啊!’——人生的艺术化”,其中多处提及的:“人生是多方面而却互相和谐的整体,把它分析开来看,我们说某部分是实用的活动,某部分是科学的活动,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动,为正名析理所见,原应有此分别;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完满的人生见于这三种活动的平均发展,它们虽是可分别的却不是互相冲突的。”“人生本来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

  “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稍有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见出全篇精神的贯注。”“艺术家估定事物的价值,全以它能否纳入和谐的整体为标准,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

  此后,在落款是“民国三十一年冬在嘉定脱稿”的《谈修养·自序》中,朱光潜讲到:“我的先天的资禀与后天的陶冶所组成的人格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我的每篇文章都是这有机体所放射的花花絮絮。我的个性就是这些文章的中心。”

  这里用有机体来形容人格,说明自己的文章都是有机体结出的果实。其实,在收入《谈修养》的文章中,朱光潜不仅从文章—人格统一的角度将“有机体”理解成沟通文学与人格的通道,而且在《一番语重心长的话》一文中也提到:“我们必须痛改前非,把一切自私的动机痛痛快快地斩除干净,好好地在国家民族的大前提上做工夫。我们须知道,我们事事不如人,归根究竟,还是我们的人不如人。现在要抬高国家民族的地位,我们每个人必须培养健全的身体、优良的品格、高深的学术和熟练的技能,把自己造成社会中一个有力的分子。”

  这里虽然没有明确提到“有机体”概念,但是“有机整体”的观念依然清晰可辨。历史似乎惊人地相似,早期朱光潜在其《中学生与社会运动》一文中,提及“有机体”即从个人与国家、民族这一政治学角度来理解这一概念的,而在将近朱光潜前期学术的末期,他仍旧秉持了视个人与国家为有机统一的“有机整体观”。

  《谈文学》中也经常出现“有机体”或“有机整体”的说法。在《资禀与修养》中提到“人是有机体,直觉与意志,艺术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恐怕都不能像克罗齐分得那样清楚”,将人本身视为不可分割的有机生物体;而在《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上):关于作品内容》一节中,朱光潜认为“本来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在内容与形式构成不可分拆的和谐的有机整体”,内容与形式不可偏废,“如果有人专从内容着眼或专从形式着眼去研究文学作品,他对于文学就不免是外行”;同样,在《选择与安排》一节中,朱光潜讲到,作文在选择之外还要安排,就是摆阵势,即“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腹则首尾俱应”,并且引用亚里士多德对“完整”的强调,援引自己对艺术作品必须是有机整体的看法:“一个艺术品必须为完整的有机体,必须是一件有生命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第一须有头有尾有中段,第二是头尾和中段各在必然的地位,第三是有一股生气贯注于全体,某一部分受影响,其余各部分不能麻木不仁。一个好的阵形应如此,一篇好的文章布局也应如此。”

  在朱光潜解放前的着述中,最后一次出现“有机体”字面的是1944年的《知识的有机化》一文。在这篇文章中,朱光潜提出:“我们应该把自己的知识加以有机化,也就是说,要使它像一棵花,一只鸟或是一个人,成为一种活的东西。”朱光潜详细地分析了有机体的三大特征,并且认为,这三大特征实际上也是学问的特征,因此,“学问的生长是有机体的生长”,做学问如果“只强调记片断的事实,不能加以系统化或有机化,这种人,在学问上永不会成功。”既然学问犹如有机体,所以“做学问第一要事就是把知识系统化,有机化,个性化”,“我们说‘知识的有机化’,其实也就是‘知识的问题化’”。      二、归纳:“有机体”及“有机观”内涵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首先,“有机体”概念是朱光潜前期学术着述中经常出现的概念,最早明确使用是在1927年,最后明确使用是在1944年,持续的时间相当久长;从使用频率上来说,上世纪20年代末期至30年代中期是最为频繁的阶段,这个阶段也是朱光潜先生前期人生观、世界观和艺术观逐渐形成、成熟与确立的阶段。

  事实上,“有机体”和“有机观”的概念在朱光潜后期着述中,也经常出现,比如《西方美学史》、《谈美书简》和《美学拾穗集》等。可以说这两个概念不仅贯穿了朱光潜前期的学术研究,而且也贯穿了他的整个学术生涯。当然,朱光潜后期对这两个概念的使用,是在另外一个维度上,已经不是本文所要论述的范围了。

  其次,从使用范围来看,朱光潜先生并不仅仅是从知识积累和“博学守约”的学问方法这个角度来谈“有机体”概念的,朱先生“有机体”概念的使用非常广泛,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驳杂,主要涉及到:1.政治观,如《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和《一番语重心长的话》;2.人生观,视人生为有机体,如《文艺心理学》与《谈美》;3.艺术观,视艺术为有机整体,如《谈美》;4.读书观或者说知识观,视文章、知识与人格为有机体,如《知识的有机化》;“有机体”这一概念的使用范围如此之广,以至于我们非常奇怪,他到底是在何种意义上来使用这个概念的,从朱先生的实际使用来看,“有机整体”是“有机体”的核心内涵,从1927年《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一文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这个概念经历了一个认识和理解上的变化,即在1927年的《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一文中谈到的,从最初信奉个人主义到信奉“有机主义”,即从个人与社会、局部与全体、部分与整体的关系理解上,从单纯信奉个人、局部、部分到信奉两者的有机关联,以至发展成信奉各个事物构成的各部分互相关联协调,具有不可分的统一性,任何一个部分的变动都会影响整体,而整体的改变不仅是全局的责任,也是整体与局部互动的结果。而“有机体”这一概念事实上是他“有机观”的核心。

  第三,虽然“有机体”这一概念使用范围广泛,但朱先生并没有对这个概念加以细致辨析,但在稍显驳杂的使用中,还是能梳理出朱先生是从两个维度来使用“有机体”概念的,一是将“有机体”作为纯粹的客观事实,二是将“有机体”作为自己的认识指南。

  1.将“有机体”作为纯粹的客观事实,是与“机械观”对立的,这是朱光潜先生对西方哲学、美学历时发展的理解之上做出的一个客观的史实判断。朱光潜先生认为:“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哲学和科学思潮有一个重要的分别,就是十九世纪的学者都偏重机械观,二十世纪的学者都偏重有机观。”那么,什么是机械观?“机械观是把一切物理现象和生理现象看成由无数极简单的原子所构成的。持机械观的学者的唯一的武器是分析法,遇着一个混整的东西,把它分析成一些最简单的元素,指出每元素的特性和诸元素的分别,便算尽了学问的能事。”什么是有机观呢?“现代学者所采取的是有机观,着重事物的有机性或完整性,所研究的对象不是单纯的元素,而是综合诸元素成为整体的关系”。两者之间的区别很明确,“机械观以为求得部分之和便可以知道全体,有机体以为要明白全体,必须研究全体所特有的属性,所以机械观所借重的分析法不可靠”。在朱光潜的学术视野中,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美学的发展即是从机械观—分析法向有机观—综合法的递进,机械观和与附之焉的分析法也已经为现代的一般学者所摈弃,现代学者采取的是有机观和与之相附的批判综合或“折衷”的方法,可以说,“有机体”与“有机观”是朱光潜对西方从十九世纪向二十世纪,即从近代到现代哲学与美学思潮演进的一个客观的史实判断。机械观—析法即是十九世纪,有机观—综合法即是二十世纪和现代,这即是朱光潜对西方哲学与科学思潮的整体认识。(这个认识即便在其后期也未改变,这需要另文讨论。)    将“有机体”作为自己的认识指南,是指朱光潜在确立了“有机观”与“机械观”的对立是在十九/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科学思潮的分野这种认识之后,自觉将自己置于二十世纪—现代这一评价体系内,从而主动认同和接纳了这一体系的重要标志——有机体、有机观及其批评综合的方法论,从而以之为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社会观和艺术观,作为自己认识与分析世界、人生、社会和艺术的自觉指南。这个自觉的认识指南确立的直接结果就是朱光潜先生在《文艺心理学》“作者自白”中交待的那个思想的“变迁”:从对克罗齐的服膺到批评。“变迁”既是结果,也是 过 程 ,这 一 过 程 前 后 持 续 了 四 年 的 时 间(1932-1936),虽然目前并没有进一步的详细资料可以呈现朱光潜这段变迁的细致历程,但是变迁毕竟发生了,并且成果显着,《文艺心理学》、《悲剧心理学》和《谈美》中对克罗齐的批评与“人生是有机体”、“人生艺术化”的人生美学观即是这个变迁的产物,此后的朱光潜就是“有机观”的服膺者了。

  三、辨析:有机观等同于二十世纪,还是等同于现代?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知道,朱光潜将机械观—分析法/有机观—综合法等同于十九/二十世纪的区别,并且将有机观等同于现代的。尽管在朱光潜前期的学术着述中,大多数时候对近代与现代并不明确区分,但是,这里却很明确地使用了现代一词。那么,作为朱光潜“有机观”思想核心的这一史实认知是否准确呢?

  西方哲学有其发展的内在轨迹,一般认为,西方哲学两千多年的历史进程可以用本体论—认识论—语言论进行阶段性的分期与归纳。西方哲学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最大的变化是原来在西方传统思想中处于从属地位的语言迅速崛起,逐渐取代了原先占据统治地位的理性,成为现代西方哲学的核心。二十世纪以来,西方哲学最大的变化是整个西方思想界纷纷求助于语言来重新思考世界与人生的问题,从而开启了二十世纪的语言学转向。语言不再是传统意义上传情达意的工具与手段,而成为本体论意义上人的存在方式。在二十世纪西方哲学的视阈中,语言是既能够传达人的思想、观念和情感的符号,又是人类存在的最终家园,人的存在即人在语言中的存在。哲学家罗素在1915年的一次演讲中宣称,以前在哲学中讨论的认识论问题,大多只是语义的问题,可以归结为语言学的问题;维也纳学派的石里克在1930年发表的《哲学的转变》一文中曾经说过,在认识论的问题得到解决之后,“思考表达和陈述的本质,即每一种可能的‘语言’(最广义)的本质代替了研究人类的认识能力”,于是,“我们现在认识到哲学不是一种知识的体系,而是一种活动的体系,这一点积极表现了当代的伟大转变的特征;哲学就是那种确定或发现命题意义的活动。”而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哲学家罗蒂认为“通过改革语言,或通过进一步理解我们现在所使用的语言,可以解决(甚至排除)哲学上的种种问题”,这些都表明,衡量十九/二十世纪西方哲学最重要的标准首先是看对待语言的态度,即视语言为传情达意的透明工具、手段,还是视语言为人类存在的本体或人类的终极家园;在方法上,最重要的特征是是否将语言学的方法和观念注入到自己的研究中去。

  从这个标准来看,朱光潜所认为的“机械观”与“有机观”是西方哲学科学思潮最重要特征这一看法,显然是不够准确的,朱光潜虽然在各种场合非常注重语言,但是,他仍然是从创作技法,而不是从语言本体的角度来谈论语言的,考察他前期的学术研究,最重要的特色之一即他始终坚持从心理学原理方法出发研究文学和美学,这也不符合二十世纪西方以语言学为主要方法论的特征。因此,朱光潜的这个判断很大程度上只是他自己对西方十九、二十世纪哲学发展的一个个人的独特观察,不能完全反映出西方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历史变迁的全貌。

  因此,从“有机体”或“有机观”这一角度出发,可以认为前期朱光潜仍然是在认识论的框架里寻求自己整个学术研究的哲学基础,他仍然是一位“近代”学者,而非他自己确认的“现代”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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