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5-12-20 19:14:45 所属分类:中国哲学 浏览量:
一、无我还是忘我. 陶渊明《饮酒》其五云: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还 ( 亦 作中) 有 真 意,欲 辩 已 忘言.[1]247此五 言 诗 中 的 境 界,王 国 维 称 为无 我 之境[2]36.何谓无我
一、"无我"还是"忘我".
陶渊明《饮酒》其五云: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还 ( 亦 作"中") 有 真 意,欲 辩 已 忘言.[1]247此五 言 诗 中 的 境 界,王 国 维 称 为"无 我 之境"[2]36.何谓"无我之境"? "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2]P36,"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2]39.
王国维以境界论词之高低,并非不移之论.不过,以"无我之境"来称许陶渊明此诗中的境界,的确有其灼见之处,即王国维洞察到陶渊明此首诗中所涉及的乃是"我"与世界的关系这一基本哲学问题.这一基本问题在陶渊明这首诗中具体表现为:
其一,诗之为诗,在于诗说话.其二,在诗之本真言说中,呈现着天地万物之真.其三,此天地万物之真,人唯有"无我"后,在寂静中方可获得.其四,"无我之境"根本上涉及"我"与"世界"间的关系,涉及"我"对世界的理解,涉及"我"的在世方式与样态.其五,陶渊明此诗根本指向的乃是存在自身.
不过,当王国维在谈陶渊明的"无我之境"时,既言"无我",又言以物"观"物,人唯于静中"得"之,这就进一步把"我"与世界的关系引向深入: 何谓"我"? 无"我"后,焉还能"观"? 何谓"物"? 人何以能"静"? 因为,对"我"与世界关系的探讨,须以对"自我"和对"物"的探讨为基础,否则有可能在"无我"中消解境界的主体.在《饮酒》诗"结庐在人境"中,与"我"相关者为"心",但此"心"并非单纯的血肉之心.与"我"相对者为"物","我"与"物"共同构成人境.心远可使身居喧哗人境中的人远离人境喧哗,在远离中获得寂静,在寂静中观得人境之真.但是,这一切是否可能? 如何可能?
二、人境中的人与物
人结庐于人境,居于人境.人境由人与物构成,人与物共同支撑着人境.人境中的人有着不同的在世状态,或迷或悟.迷是一境域,悟是一境域,由迷到悟不是由此岸到彼岸的离世,而是同一人境中不同境域间的跨越①.迷悟之分不在是否离此人境,迷者沉迷于此喧哗人境中,悟者亦觉醒于此喧哗人境中.迷悟之分别在于心,迷是自己迷,悟是自己悟,全是自己之事,不待他求.人之为人,人之意义即在于此.
何谓人?
与抽象地界定人不同,陶渊明将人置于人境中来理解,同时亦与通常的以人的外在规定来界定人不一样,陶渊明更注重人之为人的独立性因素,将抽象的人的规定转化为具体的"自我"的反思,并将"自我"置于与整体人境相对的背景中,去追问何谓人的问题.与抽象的人性问题探究不同,自我问题以个别我的觉醒为基础,涉及在世的多样性,与此相联系,自我亦呈现多重面相.归纳起来有以下四种:
第一,形躯我---以生理及心理欲求为内容; 第二,认知我---以知觉理解及推理活动为内容; 第三,情意我---以生命力及生命感为内容; 第四,德性我---以价值自觉为内容[3]109.此是"自我"的四个面相,四种精神境界,而非四个实体存有."自我"之迷悟所带来的精神境界的升降便发生于此四个层面中.陶渊明认为,在"自我"的"心远"中自有"真"意在,此"真"不仅指人之"真",还指物之"真".但在通常情况下,人心是迷执的,所以就表现出沉迷的在世样态.那么,人心迷执什么呢? 人心又何以能够通过远"物"而得"真"意? 这涉及陶渊明对物的理解.
在《饮酒》其五中,物至少有三层含义: 第一,自然自在之物,如菊、鸟、山等,它们各不相同且自然、自在.第二,人为之物,如庐、车马等.人为之物实是人与宇宙打交道时,化自然自在之物为为我之物的结果.正是有了人,有了人与宇宙自然自在之物的打交道,自然自在之物才可称之为物,亦正是由此人化过程及其结果,才有了人境.在此人境中,方有自然自在之物与人为之物的区分,这种区分是从不同视域观同一个世间人境中的人为之物所致.在此意义上,我们亦可说,唯有在人的言说中,物才可以为物,说物时,物已进入人的视域与人打交道而成为为我之物了.第三,人事亦是物②,如名利、是非、善恶等.此是人的物化,亦是人在世的必然过程.名利、是非、善恶多涉及人与人以及自我之为自我的肯定,故而以此为执着.但是,陶渊明发现,世间人境中人们所追求的名利、是非、善恶、报应等人事,虽涉及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就其实质而言,却与自然自在之物与人为之物处于同一个层次,即相互转化,流动不居.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在《饮酒》其五中,陶渊明对人与物有着独特的理解.人与物共同构成着人居于其中的人境,自我之迷与悟亦均生于此唯一的人境.那么,自我缘何而迷? 自我又何以能悟?
三、心远与自我之悟
在陶渊明《饮酒》其五中,我们看到物有三层含义,但这并不意味着存在着三种不同的物,毋宁说,它们都只是同一物的不同化育阶段或变化方式,是物的不同面相.这种区分,同时也显示出物之为物者不在其外在表现出来的物象、功用或关系中,而在其共同性中,这个共同性方是物之为物者,即物性.
那么,什么是物之物性? 何谓物? 郭象在注释《知北游》"有先天地生者,物耶?"一语时说到: "谁得先物者乎哉? 吾以阴阳为先之,而阴阳者即所谓物耳,谁又先阴阳者乎? 吾以自然为先之,而自然即物之自尔耳.吾以至道为先之矣,而至道者乃至无也.
既以无矣,又奚为先?"[4]764物之为物,在于物之自尔.什么是物之自尔呢?
物之自然即物之自尔.那么,何谓自然? "然则生生者谁哉? 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则谓之天然.天然耳,非为也."[4]50自然是指自己而然.自己而然实际是去除人为,顺随阴阳大化的天然.至此可知,物之物性即悬置人为后的自然而然,此自然而然又内通于天,即天然.人境中的天人相对,实际表现为人物相对.物之物性在于物之自然而然( 天然) ,物自己规定自己.万物虽各不相同,但都是不待他物自己规定自己者,此为物之物性,物性外化为不同面相之物象,是物之分,人境中之真,在于天地万物均是"性分自足"地存在着.
秋菊、东篱、南山、飞鸟、山气、日夕莫不客观地存在于人境.但同样是存在于同一个人境,有人就外逐于名利、是非、善恶而内乱生于心,而有人则能在此充满名利、是非、善恶的人境中做到情不应乎外而乱不生于心.在陶渊明看来,关键在于"心远地自偏".
什么是远? "人用最短的时间将最长的距离置于他之后,人在最小的范围内将最大的距离置于他自身之后,因此也将万物置于他之前.但是,这种所有距离的仓促取消没有带来任何亲近; 因为亲近并不在于距离的微小度.由于电影的画面和收音机的音响,按照路程与我们只有一点距离的物,仍然可能离我们很远.按照路程无法计算的遥远之物,却可能与我们十分亲近.短距自身并非亲近,远距并非遥远."[5]146远并非远距.远是指对"人为"地拒斥与悬置.
远亦并非远离人境,相反,吾身仍在此人境,吾心却能在洞察人之所追求之名利、是非、善恶、报应等关系中的物之物性后,觉醒并觉悟到人之为人不在此诸多外在关系中,并对此诸多人为之关系进行有意"悬置"( 即为无为[6]8) ,在无为③中,世间万物如其本性地呈现出来,此即为"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在静观中,有人以来混沌被打破后出现的物我之分,重新在觉醒之心的基础上统一起来,在此天人一体中,人不化物亦不物化,人是人,物是物,人与物共同构成着人境.
人境中的常人往往在人与物相对之时,迷执于物之分,尤其迷执于人化之物和人之物化关系而不自知,以为此方是人之人者,从而遗忘人之本真存在,自身亦沉溺于世间人境.悟道之人既能在纷繁万物中观物之一即物性,又能在物之一中观物之纷繁,还能观人之形躯及生死的物性本质,从而在世间人境中以能远物之心超越当下之物,获得真正自由.
此自由属于达观之人的精神境界,并不会使自由之人在人境中获得实际效用,其意义只在自由之人在对世间人境万物的静观中与万物融合为一.
四、寂静中的自由
心远地自偏,偏意味着寂静.在心远带来的寂静中,真正的自我只是静静地观赏着人境.他不需亦不必有所成就,或内修德性,或外成事功,此乃是情意我的精神境界.
精神境界,涉及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反映的是自我对于所处世界的理解.这种理解并不意味着改变世界,也不会跨界地对现实产生实际效用.陶渊明对人的问题思考不仅深入到何谓真正自我的层次,而且还在对情意我这一精神境界的探寻中,涉及处在此精神境界中的吾与世间人境关系即人的自由,涉及吾对世间人境的理解以及由此带来的自由的在世样态.陶渊明生活的时代,对人自由的思考已有三种路向: 第一,儒家,儒学自我,以健动为本,其基本方向乃在现象界中开展主体自由,故直接落在化成意义之德性生活及文化秩序上.第二,道家,道家之自我,以逍遥为本,其基本方向只是观赏万象而自保其主体自由,故只能落在情趣境界上及游戏意义之思辨上.第三,佛教,佛教之自我,则以静敛为本,其基本方向是舍离解脱,故其教义落在建立无量法门,随机施设,以撤销万有上[3]240.陶渊明所选择的则更像道家路向④.
在《饮酒》其五中,陶渊明认为我生活于人境中,人之为人,或者说人之主体性在于心,此心并非儒家的含理之心,亦非佛教的虚妄不真之心,而是能观物并远物之心.观物时,我心若镜; 远物时,我在寂静中亲近于物.唯能远物,方可破执悟道; 唯能观物,方可呈现物之物性.观与远是心之一体两面,不可分.我居于人境,在心之远带来的寂静中,悠然看南山,我亲近于物,物自是物,我是我,我物相看两不厌,物我性分自足,不再两分,而是共同构成着人境,并共存于其中.此我与世界之关系,王国维在论及词之境界时,曾以"无我之境"来概括.何谓无我呢? "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2]36以物观物,即是去除人为,唯如此,人才不再化自然自在之物为为我之物,物之意义才不再只是为人所用,物才是物,人之为人也不再在人的化物之功中.
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即是物我两忘,此忘是世间人境沉迷之人对所迷执者的悬置,唯在此主动悬置中,方能破执觉悟.所以,迷是心迷,觉是心觉,迷觉全在自己.在我心主动的忘( 悬置) 中,我处于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处于此精神境界中的我,并没有隐遁山林,亦没有渡往彼世净土,我仍然存在于人境,在喧哗人境中聆听着人境中的寂静,在寂静中观赏着人境喧哗.
参考文献:
[1]袁行霈. 陶渊明集笺注[M]. 北京: 中华书局,2003.
[2]王国维. 人间词话新注[M]. 滕咸惠,校注. 济南: 齐鲁书社,1981.
[3]劳思光. 新编中国哲学史[M].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4]郭庆潘. 庄子集释[M]. 王孝鱼,点校. 北京: 中华书局,1985.
[5][德]海德格尔. 诗·语言·思[M]. 彭富春,译.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
[6]王弼. 老子道德经校释[M]. 楼宇烈,校释. 北京: 中华书局,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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